我有一个鸿儒朋友,他姓梁,博学多才而且布生意做得好,索性我们都叫他张良。
张良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唯一能够解释的是,小时候村里的那个说书先生,留着齐肩的长发,经常端张凳子,从《三国》《水浒》到《隋唐演义》《岳飞传》,等故事,周围是一群一律剃着光头的六七十岁的老者,张良的父亲是其中唯一听书的年轻人。对于说书先生的故事听没听明白,明白了多少,他不知道。但父亲记住了“张良”这个名字,这也许是他那段听书时光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收获。随着他的降生,他就叫张良了。
上学期间,一次讲到汉高祖刘邦及大谋士张良这段时,老师故意将声音往高拔了几个调:“张良”,大伙齐刷刷扭头看着他,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他就叫张良,顺而地把腰杆往直挺了挺,迎着他们带有调谑和也许更有些讥笑的目光,仿佛那一刻,他就是那个辅佐高祖光芒万丈的张良了。
北方人,普通人家,族谱不健全甚至于没有,有的只是道听途说,口口相传自己祖上如何如何如此那般的英武神勇,张良也曾翻箱倒柜的试图从中找出点蛛丝马迹来,最终他得到的还是“世代为农”“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顺而,此页便很快被他翻了过去。
那时的农村孩子,出路分几种:家庭困难的,最多初中上完就回家务农了,年龄16-7岁,极少数的便去接了城里工人阶级父亲的班,这不禁让张良想起古代皇上未及退位而太子或诸皇子的“逼宫”;有的再上一两年学,看到没有考上大学的希望,便搬胳膊弄腿的当兵去了,有的上了高中,又极少能步入像如今只要上学就能进的“象牙塔”,考上了的,在农村人的眼里那就是“平步青云”,会被十里八乡地传个遍,祖坟也算是冒了青烟的,考不上或者家里经济不允许再补习的,在那个城里连门卫都是正式工,连厕所都“有名有姓”的时代,就只剩下了一条路:男孩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女孩不出一两年就会出嫁,也扛起锄头在婆家的地里刨食去了。
张良走的就是最后那条路。
在自家的田里,张良总是会稀里糊涂的把苗子锄掉;春灌冬灌时,他怎么也堵不住流向别家的水,以至于别家的地浇了个舒坦,自家的半截子还干巴巴的;拉个车子,心不在焉的,如一头病牛般拖沓不前,有时又突然一个激灵的,一使劲,车子的木辕被他弄折了,气的父亲捡起地上一个大土疙瘩就朝他扔了过来,此时的父亲,早已忘记多年来他心目中的那个“张良”了,他也早早地剃着一颗光头,如当年那群听书的老者一般。
初到这里的时候,张良惊呆了,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布,眼花缭乱的。这和奶奶织的那些不一样。过去,每到农闲时间,奶奶会和村里的妇女一起相互帮忙的弄一机子布来织,自此除了做饭,吃饭,睡觉,奶奶一有时间就在那架织布机上忙活着,他眼看着,也注意到那梭子在母亲的手里飞来飞去,即就那样,一根线一根线的,每天只能织一点点。所以看到这么多的布,他满心喜欢,他也想着奶奶如果看到这些布,也一定会满心喜欢的。
起初,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他满心喜欢的布卖出去,他看到那些和客人口若悬河的人总是觉得羡慕,他们脑子里怎么装的下那么多东西。大夏天的,大冬天的,他一家店铺一家店铺的过,一座楼一座楼的上上下下,从这个公交下来又上了那趟公交,太热或者太冷了,他就钻进“中国移动”或者路边的“银行”大厅里蹭蹭空调,顺便歇歇脚,吃得最多的是“兰州拉面”,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他进去都会有饭吃,他也早已忘记自己是怎么开口说话向人推销自己的布的,也忘记了自己第一单生意成交时的感受,对于他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全新的领域,似乎比在自家田里种地要难得多。他有时有点后悔,应该好好的在地里刨食的,何必出来受这罪,遭人白眼,但一想到自己回不去的处境,更多时候,一想到自己的名字,“我是谁呀,我是张良呢”他便立刻抹了把汗,大口嚼起店员刚端上来的那碗拉面了。
一晃,张良卖布已经近8个年头了,他很庆幸和满意自己的过去和如今,想起那些当年“接班”的同伴,想起那些当年进入大学的同窗,想起那些早早娶了媳妇盖起大瓦房的发小,此时,奇怪的是,他当年对于他们的那些羡慕少了,甚至于没有了。
他所在的市场,是全国最大的布匹交易地,除了如他一般四面八方的客商,张良也注意到:还有那比他还来得早,一年四季伴随着“名片码单”声音在市场里兜生意的福建小伙;那一年四季背着自家产的茶叶挨家挨户推开门,“老板,茶叶”吆喝着的乐呵呵的本地老者;那一包烟,一瓶水,也会随叫即送哼着小调的小店老板;那一帮刚开始用人背,如今代之以叉车装货,白天热火朝天,晚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说着荤段子的张家港装卸工;还有斜背着吉他逢人就开始弹唱,眯着眼做陶醉状,声音沙哑六十多岁的“乞者”,张良有时也称呼他“牛仔”,多含敬意。他知道,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如市场旁边千年运河上大大小小的波浪或泡沫,他们也有着如他一般的梦想,他也有着如他们一般的自信与坚持。
很多时候,张良一个人,会漫无目地走很长一段路,或徐步,或疾行,雨雪寒暑中,他不会觉得累,一步一步的,回头再看那已望不见的起点,顿觉坦然。自始至终,他昂头挺胸着。他觉得,一切的本来也许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张良在卖布,这不由得使他想起了秦腔名剧《张连卖布》,那是一个油嘴滑舌最终却又浪子回头,和妻子举案齐眉奔向幸福生活的典型,请原谅他用这样的语句去评说一个百年经典。更多时候,他觉得那是张连,他是张良,是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留候张子房”。
有的时候,张良也在想,等他老了,也留个齐肩的长发,周围同样是一群剃着光头的老汉,他给他们讲《三国》,《水浒》......讲自己卖布的事,以及父亲和他心目中的那个“张良”,想到这些,他不禁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