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广州服装产业聚集地,今年以来番禺南村的喜事不断。6月底,从这里诞生的上市公司、国内高端服装品牌比音勒芬刚刚庆祝了企业成立二十周年庆典。而今年早些时候,除了跨境电商巨头希音供应链总部之外,另一家近期正在成长的拼多多跨境电商平台TEMU也已进驻这里。
希音在番禺南村万博的总部办公楼
既有瞄准高端市场的比音勒芬,又有主打性价比的希音和TEMU,番禺南村服装产业用表现不断展示了自己的实力。而与此相比,同样作为广州服装产业聚集地的海珠康鹭村在这样的成绩单面前却显得少了一份存在感。
邻近全国知名的中大纺织商圈、又有当前服装加工行业流行的“小单快返”模式,何以生长了二三十年的康鹭没有像南村一样诞生像比音勒芬、希音、TEMU这些国内服装产业的大公司大平台?要回答这一问题,要从康鹭和南村的服装产业链背后不同的客户市场、迥异的发展模式和产业链生态说起。
康鹭产业链源头:不在中大商圈而在沙河批发市场
不少专家往往把康鹭制衣厂视为中大纺织商圈的衍生产物,因为有了中大才催生了康鹭片区成为制衣厂的聚集地,但是南都记者在采访多位广州服装行业资深从业人员和康鹭制衣厂老板后发现,康鹭制衣厂产业链的源头并不在中大纺织商圈,而是在周边的沙河服装批发市场。
广州服装行业资深人士周白告诉南都记者,康鹭制衣厂接的加工订单大多来自沙河服装批发档口,沙河又是全广州其他服装批发市场的供货源头,业内被称为一批,因为同类款式这里可以做到价格最低,站西路很多市场的二批甚至三批的货基本从沙河进的。据广州市天门商会的估算,整个沙河一带十多个服装批发市场每日服装批发量在500吨以上,旺季甚至可以达到800吨。
凭借沙河的联系,康鹭制衣厂事实上成为广州服装批发市场档口货的主要供货地,再加上沙河的服装档很多都是湖北天门人做的,出于降低成本的考虑这些档主也往往在康鹭开制衣厂自产自销,所以康鹭制衣厂的老板很多也来自天门。
档口货因为品质较低价格也便宜、主要追求的是款式和流行,市场变化非常快,所以沙河档主为了避免压货一般都是单批一两百件左右,等市场销路好了再追加订单,所以康鹭制衣厂的订单都特别小,这也是康鹭制衣厂“小单快返”模式的由来。
南都记者也注意到,类似沙河批发市场衍生出康鹭制衣厂这种类产销一体的服装产业链模式在国内外广泛存在,许多地方的产业链在业态、规模、发展特点上,都跟康鹭制衣厂极其相似。
作为改革开放后兴起的第一批国内批发市场,武汉汉正街凭借 “九省通衢”的地理优势在上世纪末已经成为华中地区最大的商品集散地。2005年左右汉正街服装批发市场周边1.5公里范围内街巷里就聚集了6000多家制衣小作坊,超过10万名制衣工人在此谋生。因为汉正街服装档口都是下午三点后给制衣厂下生产订单、第二天一早就要拿货摆上架,这些小作坊往往都是通宵赶工。如今康鹭制衣厂的“小单快返”、“24小时出货”模式在当时汉正街早已存在。
作为长三角服装批发市场中心的杭州九堡四季青是国内女装基地之一,大量的档口和服装品牌聚集也让周边的乔司、彭埠一带催生了大量的制衣厂和小作坊。当地政府部门公布的信息显示,光是乔司一条街道下属的产业园就有服装企业1300多家,相关产业链单位近万家,彭埠则有1400多家服装加工厂,其中许多都是小作坊。
在首尔著名的东大门服装批发市场,附近的长兴东村因为一度聚集了超过3000多家制衣厂而被称为制衣村。这里制衣厂的经营模式同样是依赖于东大门的订单,全部都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接到加工订单之后需要通宵赶工以便在48小时甚至24小时内交货。康鹭制衣厂里流行的日结工模式也一早就出现在这里,直到今天虽然因为韩国服装产业大部分对外转移到了中国和东南亚,但长兴东依然还有约1000家制衣厂小作坊在经营。
康鹭制衣厂典型画像:“三合一”、日结工、很多不注册
来自沙河等批发市场的档口单是康鹭制衣厂赖以生存的基础,这一特征是理解康鹭整制衣产业链运作模式的起点。
因为档口单的量很小而且并不稳定,所以康鹭制衣厂规模都非常小,工人一般都是10人左右,加几台车衣机,通常都是老板两夫妻自己再加几个亲戚,小单能自己做就自己做,自己做不了就请日结临时工,如果一个时期里订单比较稳定才会请几个长工。
订单小也使得康鹭制衣厂的场地非常小,这里的相对规模大一点的厂房会超过两三百平米,而更多的小厂面积在一百平米以内,既当厂房又当仓库和工人宿舍,功能上是典型的“三合一”。由于场地狭小且功能混杂,很多位于村民自建房中高楼层的制衣厂平时装卸货物主要都是通过安装钩机直接吊装上下楼。
而多名南村制衣厂老板告诉南都记者,南村进入希音供应链的制衣厂一般面积至少都是一千平米以上,多的会到两千多平米,场地规模比康鹭明显大很多,而且基本上都不会有“三合一”的情况。
厂房租金高也是康鹭制衣厂的一大特点。
目前康鹭厂房的月租金一般是每平米50块,而在番禺南村和白云江夏一代的制衣厂厂租通常只要30块左右。而康鹭之所以能够承受高租金,一方面因为面积小所以总价低,另一方面也因为档口单通常订要求交货快,相应给康鹭制衣厂每件衣服的加工费单价也比南村要高。
因为临时工日结模式盛行,市场上自发形成了“招工大街”是康鹭制衣厂的一大特征。广州市天门商会此前的估算显示,海珠区城中村服装厂30万湖北人,长工最多占30%,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日结的临时工。
据南都记者调查,这种制衣厂老板和日结临时工面对面双向选择的招工市场一般只在康鹭村的康乐中约南新街、鹭江南约大街和大塘村桥南新街才有,而在番禺南村一带和白云区都基本没有这种现象。
南村制衣厂老板罗英向南都记者分析,这种差异的背后就是康鹭主要以工资日结的临时工为主,而其他地方的制衣厂基本上都是稳定的长工,按月发工资。
一般而言,在康鹭的年轻人因为自由大都喜欢日结临时工,有些熟手做得快的一天能做上百件,算下来一天能挣超过一千块,碰到行情好的旺季一个月能挣到一万二;而长工则一般固定在一家厂干活,工资月结,厂里包食宿,一般每个月能有七八千,优点是稳定,主要是年纪稍大的为主,特别是两夫妻一起打工的往往都在一个厂里做长工。
南都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康鹭制衣厂老板一般有两个来源,除了沙河和十三行服装批发市场档主自己开厂之外,另一种则是制衣厂的熟练工人做久了自己攒够钱之后独立出去开新厂,而这种情况下工人出去自己开厂往往都不会工商注册,碰到有人检查一般自称是老板的分厂。
由于开制衣厂的门槛并不高,一台车衣机一般也就一两万块,熟练工人在一个厂里做个三年左右再加点积蓄或者找亲戚朋友借一点,攒够二三十万基本上就能自己干,所以熟练工自己开厂的情况在康鹭十分常见。有时碰到大订单一个老板一次做不下来,也会分一部分给出去开厂的工人做,这种把大订单拆分分包出去的模式也能够让新开厂的工人早期更容易站稳脚跟,而老板也可以避免在大订单不稳定的情况贸然扩大生产规模导致的经营风险。
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教授刘晔、华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教授夏丽丽分别在2010年和2013年发表的对海珠区东风村(位于沥滘一带)和康乐村的制衣厂产业链研发论文分别都提到,上述两个城中村制衣厂都广泛存在制衣厂熟练工做久了就出去自己开工厂、老乡工厂之间订单协作分包等情况,而且很多被亲戚老乡带入厂的年轻工人从入行开始就把攒够钱后自己独开厂当作奋斗目标。
在南都记者的采访过程中,多名康鹭的制衣厂老板也确定这种情况至今仍相当普遍。
康鹭模式的痛点:被不合规锁定在业态底端始终长不大
依赖低端档口单、规模小、租金贵、场地三合一、日结工、很多不注册,这些康鹭制衣厂的特征不仅使得这里的业态始终处于原始粗放的不合规状态,更导致了这里的制衣厂始终被锁定在业态底端难以发展壮大和逐步正规。
因为业务原因跟许多康鹭制衣厂老板有过接触的行业资深人士周白向南都记者分析,目前把制衣厂开在康鹭的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刚入行的,另一种则是已经来了很久惯于现状不愿改变的,“很多有想法的人在这里做几年做大了就会走,把厂搬到番禺和白云去了”。
搬走的原因首先就是因为这里的厂房租金贵,再加上日结工为主的用工模式也让工资成本很高,一旦制衣厂能够接到一些正规服装品牌单,有了稳定客户想扩大规模,继续留在康鹭肯定做不下去,只能搬去成本更低的地方。
另一个做大之后搬走的原因则是预期不稳定,过去十年里不断有康鹭要改造的传闻让很多老板担心继再扩大投资会有风险,一旦扩产投入更多资金购买设备,碰到拆迁改造很容易血本无归。
康鹭制衣厂老板许民也告诉南都记者,早在10年前他就听到过城中村改造的风声,自己心里有预期这一天很可能会来,只是不知道哪一天。直到2021年他的房东开始将厂租合同从“三年一签”改为“一年一签”,他意识到改造越来越近,最终打消了想在鹭江村继续扩厂的想法。
因为不注册和规模太小,康鹭制衣厂的服装产量始终难以纳入海珠区的统计数据,导致海珠区的服装产量远远低于番禺和增城。
统计年鉴数据显示,2021、2020、2019年海珠全区生产的服装产量分别是548万件、329万件、379万件,而番禺的服装产量分别是5861万件、6216万和7552万,增城的服装产品分别是1.87亿、1.44亿和1.88亿。此外,这三年海珠的规上工业企业里的服装企业数量分别是7家、6家和5家,而番禺分别是82家、92家和73家,同期增城的数据是250多家。
多名南村镇进入希音供应链制衣厂老板表示,出于安全的需要,跨境电商平台选择供应链企业的首要条件就是合规,必须有工商登记注册,不能有生产、仓库和员工宿舍三合一,也不能有不签劳动合同的日结工,否则就不跟你做生意,光是这些已经可以把绝大多数的康鹭制衣厂小作坊排除在外了。
南村制衣厂老板罗英还讲述了自己观察到的一个细节:康鹭制衣厂到了凌晨还开工的情况非常普遍,晚上走在里面到处都能听到踩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而南村制衣厂基本上都是白天开工的,这种差异主要就是因为承接的订单不同:档口订单小又要快速交货,最好24小时甚至48小时,所以要连夜开工,而希音这种平台单和正规品牌单一般不会有这么极端的要求,通常是7天交货,宽松一点会有10天的交货期。
而在这些行业人士看来,能不能进入希音这种大平台的供应链对于小制衣厂的规范发展会有非常明显的影响。
一旦进入供应链,平台就会对制衣厂提供一系列帮助:每个月组织相关培训,教工人怎么分辨面料、怎么提升品质,会给工厂提供一定的资金补贴改善厂房的安全隐患、优化和提升机器设备,帮助扩大规模;帮助制衣厂建立数字化管理系统以便平台能够随时掌握厂里的产能情况和库存数量。
借助平台的赋能,制衣厂就能逐步告别小作坊式的原始粗放经营模式,逐步走向规范,然后有机会再拿到大品牌的订单做代工慢慢做大规模,而这一条发展路径对康鹭制衣厂小作坊是很难走通的。
南都记者也注意到,像比音勒芬这种高端品牌对国内代工制衣厂有一套严格的考核规范。制衣厂需要在生产规模、工艺技术、管理水平在行业内具备较强的专业优势和良好的口碑,具有为国际知名品牌加工的经验,能够在工厂资质、交货期、返修率、售后服务、合同履行、应变能力等考核指标上满足要求。而这些现代化和规范化的管理条件对于康鹭小作坊来说显然距离更加遥远。
周白向南都记者总结说,制衣厂产业链的生存模式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是像比音勒芬这种高端品牌和优衣库、耐克这种大众品牌的代工厂,基本上都是管理规范生产水平高的大厂,像宁波的申洲国际和绍兴的盛泰集团已经是上市企业,工厂员工数万人,它们已经从单纯贴牌的OEM升级为具有研发能力的ODM,能够满足品牌对自研面料的要求,通常合作非常稳定,进入品牌供应链之后不会轻易更换。
第二种是近年来发展起来的希音、TEMU大平台供应链,基本上都是小制衣厂,代工的衣服一般直接用平台的品牌,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必须合规,而且管理水平和生产工艺也在随着平台规模的增长而不断提高,这种制衣厂成长也很快。
第三种就是像康鹭这种为服装批发市场档口做低档加工的小作坊,基本上都是杂牌,很多都不合规,生产管理水平原始粗放,能不能做好全凭老板的个人能力,抵御市场风险的能力也最差,只要政策和市场一有变化就活不下去。
在7月底一场由广东省湖北商会召集的海珠区服装产业转移调研座谈会上,海珠区中大商圈纺织服装产业升级和梯度有序转移专班负责人彭雄军也表示,康鹭制衣厂未来的发展必须要解决“合规升规”的问题,“合规”是指目前不合规的制衣厂必须符合政府的相关管理要求正规化发展,“升规”是只目前已经合规的制衣厂未来要从小变大,逐步成长为规上制造业。
在年初海珠区宣布搬迁疏解的政策之后,不断有省市各级领导对此展开调研和座谈,作为康鹭制衣厂老板的代表,许民也参加了几场,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场有省人大财经委负责人参加的座谈会上,有领导在台上讲话时说,要认识到过去的发展模式在今天已经走不通了,再不改变模式就要被逐步淘汰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周白、罗英、陈芳、许民为化名)
来源: 南方都市报